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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十三·賞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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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十三 · 賞賜

皇帝聽了這話,便撂下筆,問她:“在哪?”

“回陛下的話,就壓在金冠底下。”寒蓁說著便想要上前,替皇帝除去這片葉子。

豈料皇帝自個兒伸了手,往發絲上一抹,帶下銀杏來。隨手擱在案幾上,覆提起筆來讀折子。

寒蓁還看著那片銀杏葉子發楞,這算怎麽回事呢?該是下人做的事,全叫皇帝大包大攬了。尋常富貴人家的主子也沒樣隨意的。

《太初錄》中有載:帝少時不喜於太上皇,居聆院,少侍仆,凡事必親力親為,及登基不少改。

寒蓁想起前世流傳於街頭巷尾的某些傳言,心中一時有些唏噓。

皇帝的母親是北方韃坦國公主,自有天成美貌,韃坦人謂之“天之珠”。當初大楚與韃坦國聯姻,太辰帝不顧眾朝臣反對,強立天之珠為貴妃,位分僅在皇後之下。可惜好景不長,天之珠在生育皇帝之時難產而亡,又有欽天監給方出生的皇帝批命為“天煞孤星,克其血親”。

雖然現在想來多半是當初深覺地位被威脅的某個妃子所為,可那時的太辰帝卻深信不疑,始終冷落了自己的這個兒子。

皇帝那些年到底是怎麽過來的?從一個全然不受重視的皇子翻身做了至高無上的九五之尊,其中該有多艱難?

這樣的念頭一起,便再也壓不住了。心裏倒像叫貓撓著一般,一下下地發癢。

“拿去罷,瞧你一直看著。”

寒蓁猛地回過神來,茫然眨了兩下眼,才發現自己這麽久竟然就這麽無意識地盯著那片葉子去了。而皇帝不知何時開始,就撐著下巴凝望著她,眼中略含笑意。

拿這麽片葉子又有什麽用呢?心裏雖然這麽嘀咕著,但皇帝的賞賜,哪怕是塊路邊隨意撿的土石都寶貴得不得了,何況是片金燦燦的葉子。

皇帝心眼明亮,也擅長猜度人心。一看寒蓁臉上的神色,就約莫猜到了她的想法,忍不住覺得好笑。

臉上猶帶著稚氣的小姑娘是惹不起人的厭煩之心的,何況這張臉這般叫他喜歡。光是瞧著心情就好。

寒蓁自以為心思藏得很好,低眉順眼的,悄悄把掌心中的冷汗抹在腰間汗巾子上,挪步過去,半蹲下身子,雙手接過。口中還得念道:“謝陛下賞賜。”

皇帝“唔”了一聲,又低下頭去瞧折子。

寒蓁離得近,又是個知書識字的,打眼就看見那白底灑金紙上明晃晃兩個“告罪”來。吿的是什麽罪呢?寒蓁不關心,況且國家大事不是她一個小小女子可看的東西,連忙低了頭。

皇帝不似尋常主子那般講究,看折子就是看折子,大半個時辰了也不見挪動一下身子。奉上的那盞茶也不見他喝,靜默中顯出肅穆來。

怪道人人誇讚。

寒蓁不禁想,茂國公府裏頭公子姑娘是混在一起讀書的,莫夭夭開蒙那會,莫楚茨已經念到什麽《大學》了。聽課時要茶要水,一會又餓了,一會抱怨身上酸,一張大字總要寫好一會。老公爺那時常教訓他,能成大事者要耐得住靜,耐得住寂寞。若是看幾個時辰的書便要抱怨辛苦,那將來是什麽都做不成的。

寒蓁那時也小,剛從家裏來了國公府,那股官家小姐的傲氣還沒散呢。心道這有什麽難,回頭伺候莫夭夭睡下就一動不動往腳踏上一坐。直坐得腰酸背痛,擡頭看一眼琉璃鐘,也才過了一刻罷了。

忽聽皇帝一聲綿長的嘆息,寒蓁起初以為是看見了什麽不好的消息,又聽皇上問:“你平日裏看書,身邊也有人這樣緊盯著嗎?”

寒蓁恍然大悟,這是覺得她木頭一樣站在身邊不自在呢。說來也是,前世她看書少,自然沒有體會過,如今不用伺候人了,大把的時間空出來,偶爾也會翻翻當下時興的話本子。多是在夜裏悄悄地看,要不然便是躲在沒人的地方。倒真從不曾在素芳襲予眼皮底下讀過書。

於是後退幾步,躬身道:“民女告退。”

“誰讓你退了?”皇帝從折子間擡起半張清雋的臉,“去那邊坐著,安靜些。”

皇帝下了令,她也推脫不得。將散著的絲線一樣樣理順了收回笸籮中,又把笸籮抱在懷中,僵著身子往榻上坐了。

坐了會子深覺沒意思,悄悄擡了眼見皇帝沒空搭理她,便輕手輕腳從笸籮裏翻出沒繡完的活計來。

她還為著老太太壽宴上那件事愧疚,八十歲壽辰是多好的日子,偏叫她攪亂了。總覺得該想個辦法補救一下,自己又沒什麽送得出手的賀禮,若是拿老太太撥給她的月例銀子去置辦什麽呢,又是羊毛出在羊身上。

想起當初老太太常誇她的繡活好,便存了心思要繡些什麽給老太太才好。

千層底納了一層又一層,素凈的玄青鞋面上已打好了萬字看不到頭的紋樣。只差最後那幾針,偏寒蓁總覺得不滿意,拆了又繡,繡了又拆,一直折騰到如今。

繡花針尾端穿著赤金的絲線,寒蓁一雙白皙瑩潤的手猶如穿花蝴蝶,兀自翩飛著,鞋面上規整精致的紋樣逐漸成型。光是萬字不到頭似乎還差著點,不如再繡上些團蝠紋更好。

寒蓁思量著,全然不知皇帝什麽時候放下折子,緊緊盯著她手上的動作,眉宇間一抹深思逐漸成型。

“讓朕看看。”皇帝的手忽然探出,牢牢扣在她的手腕之上,帶著她的手往上拉去。動作雖輕柔,卻透出一股不可抗拒的氣勢來。

“陛下?”寒蓁被他一唬,也不知怎麽了,眼見皇帝的眼睛近在咫尺,忙偏過頭,才沒讓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臉上。

“這是你繡的?”皇帝沒理她,仿佛看到了什麽絕不該出現的東西一般,眼神如淬過火的刀鋒一般一寸寸刮過紋樣。也不知是否是錯覺,一向平穩的聲音中竟然有些顫抖。

就像那個晚上。

皇帝的力氣越發地大,鉗著她手腕的大手更是又如鋼箍一般,掌心的佛珠被連帶著壓在她的手腕上。寒蓁起初還能忍,到了最後實在忍不住了,輕輕“嘶”了一聲。

如夢初醒,皇帝頃刻間松開了她的手,眉宇間的凝重卻一點也沒散,一言不發下了塌,一面揚聲喚:“薛閑!”一面大步流星往外走,走到一半卻又像想起來什麽似的,折返回來,從懷裏掏出個小瓷瓶子扔給寒蓁,皺著眉吩咐道:“用著,不許留傷。”

薛閑在外間聽到這聲失了冷靜的聲音,驚出一腦門子冷汗來,心裏也噗噗亂跳,連忙推了門進來,躬了身子問道:“陛下有何吩咐?”

“回宮。”皇帝擡腳便走,一點眼光都不留給寒蓁。

霜雪初凝般的腕子上,被皇帝緊握過的地方留下一圈紅痕,夾雜著幾顆珠子的痕跡。說疼也算不上疼,有些麻木,寒蓁垂眼望著,心中茫茫然。

她吃不準皇帝的意思,若是生氣,為著什麽呢?為著她自顧自繡花去了,可是為什麽給了她這瓶當是藥膏的東西?何況那眼神瞧起來並不是那麽一回事,反而顯得有些哀傷。

素芳襲予跟著搬折子的兩個宦官進來,個個頂了張慌張的臉。

“姑娘可出什麽事了?陛下怎麽忽然就走了?”

寒蓁心煩意亂,卻不願對她們發作,強壓下煩躁勉強笑道:“沒什麽事。陛下日理萬機,興許就忽然想起了什麽呢?何況這也不是咱們能輕易議論的,今日說說也罷了,往後可不許胡說。”

素芳與襲予見她的笑模樣慣了,還以為是個菩薩樣的人物。眼下寒蓁雖還是笑著的,語氣卻極嚴肅,無端端就有股威嚴。兩人忙應了,又聽寒蓁擺擺手道:“且出去吧,讓我一個人靜一靜。”

素芳上前要將皇帝那盞茶撤下,寒蓁望著她那沈靜清秀的臉,忽然想起了什麽,微微皺了眉,道:“等一等,素芳留下,我有幾句話交代你。”

“姑娘要與奴婢說什麽?”待襲予收拾了東西出去,堂中再度恢覆了安靜。素芳問道。

她面上顯出些緊張的神色來,寒蓁看著她,忽然就不知道該怎麽開這個口。萬一是她想岔了呢?萬一冤枉了素芳呢?推己及人,她當初被莫夭夭誤會時心裏頭多難受呀。現在要是誤會了素芳······

她糾結半晌,嘴唇開了又合。素芳不同於以前在她手底下做事的丫頭,是從她最惶恐不安的時候氣就跟著她的,半個月相處,多少有了些感情。但正因著這點,她才更怕她走了岔路。

終是開了口,苦口婆心勸道:“我才想起今天你向薛公公請願給陛下奉茶來著。我知道,你是為了我著想,但在那位”說到此,她豎起指頭朝天上指了一下,“面前,能不露面還是不露面的好。在主子眼裏,咱們不就是命如草芥,螻蟻一樣的東西嗎?稍有不慎招致殺身之禍也是有的。”

眼見著素芳滿臉惶惶要跪,忙擺了擺手,柔聲道:“我不是在訓斥你,只是提醒。你出去後也與襲予說一下才好,另外陛下今日來朝暉堂之事也絕不要外露,叫有心人曉得了還指不定怎麽樣呢。”

她吩咐完這些事,深覺精神疲倦,回首見皇帝用剩的朱砂還在陽光底下泛著濃艷的光,心中更是發愁。站起來拿去耳房中漂洗幹凈,又仔細藏好。

到了晚間,那道傷痕已變作青紫一片,一圈勒在手腕上,倒像個不怎麽漂亮的鐲子。她不敢叫素芳襲予兩人瞧見,小心翼翼將腕子藏在寬大的衣袖之中。

就寢時,紗帳一拉,她便從床頭暗格中摸出皇帝賜的那瓷瓶來。白地描山茶的瓷瓶,一看就價值不菲。寒蓁滿心都絆在將來該如何處理這東西上,給自己上藥也失了分寸,力用大了幾分,惹得益發疼起來。

說來也怪,這藥有股淡淡的清香,有種熟稔的感覺,寒蓁在藥香與疼痛中逐漸闔上眼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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